箜篌骨

墙头多如狗

【短篇】长雪埋剑

    初见时,滕乐臣半截身子已经埋进了沙中,程潜风把他挖出来时,他已断水断粮近三日,命悬一线。可再见到蓝天时,滕乐臣眯着眼睛,惊讶地发现,这寒冬腊月的漫漫大漠,头顶还是炎炎烈日,却在飘着小雪。

    那雪仅仅是触到了黄沙,片刻消无。那是他头一回离开师门,也是他头一回知道,沙漠中竟然也会下雪。

    目光再移,上方是一张清俊的脸,深陷的眼窝不似中原血统,唇角却有一颗小痣,将整张脸都点缀地脉脉含情。

    程潜风问他,你为何会在此处。

    滕乐臣稍作喘息,缓了口气答道,奉命来此寻一个人,要一路护送他去折梅山庄。

    ——寻何人?

    ——程潜风,你可认识?

    一、

    一月之后,经过一路长途跋涉,终于到了大漠的边缘地带。接连躲过两次追杀之后,滕乐臣就地躺下,叼着寻来的草根无奈的长叹了口气。程潜风空有一身好根骨,却不通武学,保护他委实花了滕乐臣好大精力。

    程潜风在滕乐臣身旁坐下,望着他月光下俊逸的侧脸,不动声色地问,你可知我是何人?

    滕乐臣更加无奈,“正是因为不知你是何人,才奇怪为何我出师第一个任务,竟是千里护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,更不知这个无名青年到底有何能耐,竟能引得多方追杀。可我师门常年受折梅山庄恩惠,这恩我一定要报。”

    程潜风闻言静默,伸手从腰间取出一把长笛。很快,长长朔漠中玉笛飞声,随风散落各处。那曲子平淡中隐隐含悲,清幽雅致,却是中原未曾有过的曲调。

    相处一月,我竟不知你会吹笛。滕乐臣支起半边头颅,饶有兴致,这曲子叫什么名字?

    《凰归》,程潜风收笛轻笑道。半个甲子前,我们大漠曾有一名剑客,为了心上人出了大漠,寻一把名为凰归的剑作聘礼。

    后来呢?滕乐臣饶有兴致。

    程潜风笑容一敛,后来那个剑客再也没有回来。有人道,他在寻剑的路上遇了不测,埋尸在外。也有人说,那个剑客只是出了大漠见到中原诸般繁华,抛却娇妻,再也不肯回来了。总之,再也没人见过他。便有后人听闻此事,谱了此曲,来纪念那名剑客。

    滕乐臣释然,“中原确实物产繁华,气候调宜,与大漠相比完全是两种景象,你未出过大漠,此番去了中原一见,便会明白为何那个剑客为何不肯再回来。”

    程潜风眼中莫名神色一闪而过,“也许罢。”

    再一转头,滕乐臣已搭好帐篷钻了进去。只有一声轻快的承诺,“放心,我既然在,自然会护你一路周全,让你得见中原盛景!”

    “好。”程潜风在原地呆坐许久,居然轻声应了。

    二、

    尽管一路麻烦不断,滕乐臣还是依言让程潜风见到了中原的景象。除去一路如跗骨之蛆的追杀,这也当真是最美好的一程。见过北方的大风,也到过南方的温润水乡。见过花灯十里,赏过夜空烟火,也尝过小巷中别有滋味的美酒。中原,果然比想象中还要繁华,连夜晚的星空也同大漠不一样。微醺的时候,程潜风醉眼惺忪,朦胧间望见了满片星海。

    若能一直这样,也好。可愈接近折梅山庄,追杀的人愈发疯狂。滕乐臣一人赶路尚且说得过去,可他到底还是带着一个累赘。

    三月,风雨后满地残红,早春发出的几数桃花一夜之间雨打风吹去,沾染红沁水三弓。云雾峰下,滕乐臣拄剑单膝跪地,再也遮掩不住一口鲜血喷薄而出,掺进雨水中瞬间了无踪迹。横了横心,将身边扶着的程潜风推开。

    “翻过这座山便是折剑山庄,你走!我拦下追兵!”怒吼伴随着天边春雷的炸响。

    程潜风颤抖着去拭滕乐臣唇边的鲜血,却徒劳无益。追杀的人渐渐逼近,程潜风护住滕乐臣一声长吼,原本深褐的双眸瞬间猩红如血,在滕乐臣惊异的眼神中,前来追杀之人应声倒地,再无声息,全身上下无一伤口。

    滕乐臣紧盯着那双陌生的猩红眼睛,似是过了好一会儿方接受这个事实。勉强笑道,“如今我算是有些明白,为何折梅山庄千方百计要我送你来。”

    程潜风面如白纸,虚弱一笑,“是么?”

    随即眼前一黑,昏倒在滕乐臣怀中。

    余下的路,不轨之徒似是被震慑不敢上前,竟是让滕乐臣轻松地翻过云雾峰。山脚下,一座巍峨山庄台阶一层一层通向大门。滕乐臣住脚,如释重负。

    “这便是折梅山庄么?”程潜风面色苍白,深褐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滕乐臣。

    过了两月,纵使辛苦,纵使不舍,终于还是到了。滕乐臣任务已成,双脚却如同胶着在了原处。

    程潜风长叹一声,面沉如水迈上了第一个台阶。

    “潜风……”迈了三步,一个带着颤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。

    “今日一别,不知何日方能再见。”青年的笑容有些忐忑,映着日光,温润美好。“我虽明白此情或许为世难容,可我依然属意于你……你……可愿……”

    程潜风回身,隔着长阶回了他一个笑容,“那……你去为我寻凰归剑可好?若你当真能寻到,再等我……便在扬州等我七年罢。”

    三、

    滕乐臣重入大漠,奔走中原,历时经年,终于寻得了那把名叫凰归的剑,也如约等了七年。

    这七年中,他便在扬州寻了个地方隐居,不问江湖世事。只是收了个伶俐的小弟子。若真说滕乐臣喜欢这个弟子哪里……约莫就是这个孩子笑起来的时候,嘴角也是有一颗小痣,温润含情。

    可他再也没等到程潜风回来。

    第八年,他便长跪在师门前,祈求师傅告知一切真相。后来才知,程潜风不过是折梅山庄培养的一个药人罢了。特意选了异域血统,一身练武的好根骨,养在远离中原的地方,却不肯让他接触半分武学,只是从小喂药改变体质。

    从小耳提面命,没有任何的反抗意识,生来便是为了服从折梅山庄的命运,是为了以血入药,辅助折梅山庄之人修炼家传绝学。而程潜风,是那批人中最出色的一个。

    这样的药人,生来便是为了折梅山庄,就连死去,那尸首都是折剑山庄的。这是他的命运。

    是以一路上,程潜风都在向着既知的阴暗一步步靠近……两月间两人不多的游程,于程潜风而言已是一生中最多的温暖。

    那日滕乐臣便叛出了师门,他的师父在他的身后摇首长叹,“没用的,那人早就死了……折梅山庄的药人,活不过半年。”

    如今暌违八年,滕乐臣方明白那日朔漠中,程潜风吹的那首曲子。街前又飘了小雪,一如当年大漠,在一片细雪长飞中,滕乐臣怅然阖目,将随身带了多年的凰归剑如同废铁一般丢弃。

    从此,江湖上再无滕乐臣此人。

    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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