箜篌骨

墙头多如狗

【短篇】歌罢蜉蝣

    长安帝都繁华,虽仍是春寒料峭,却已是一片热闹景象。连带着春日的那三分寒气,都似被这熙熙攘攘的氛围给冲散了。

    仲王府内,虽是大门紧闭,仍是阻挡不住三月春风。草木一夜之间生发,花蕊纷绽,将这冷清的王府装点得生气勃勃。

    只是昨夜一场春雨,虽是无声无息,府内的花草仍是被风吹雨打地凋零了些许。落红满地,被雨水浸染得澄明。人踩过,更是被碾成碎片,不复完整。

    满地残红宫锦污,昨夜南园风雨。

    已是春至。半年……竟是这样过去了么?

    胤仲踏过一地落红残叶,走到自家府内的一处临水长亭内坐下。抬头望了望院上四四方方的天空,澄空中飞散几缕清云,暖橙橙的阳光洒落在他的侧脸,将那苍白的面容氤氲出几分暖色。

    他的眉眼细长,眯眼时有温润的弧度,长睫如墨翅,再睁眼时又是一片清朗淡然。

    长时间的圈禁让他的身形慢慢瘦削,这般临风坐着,总有几分欲羽化而登仙的味道。

    人人都道二皇子自从逼宫失败后,被圈禁在自己府中,已然发疯了。是以平远帝驾崩后,全国举丧,作为罪魁祸首他还是没有出现。只是人都不曾想到,胤仲如今还是在自己府中,举止平静一如从前。

    百姓不晓大道理,不知何为篡位谋逆,不过他们都还记得。半年前,就是因为这个罪人,使得长安一朝大乱,火光浸透半壁天空,动荡、嘶喊、死亡尽数随着那场动乱而来。恐怖得不似人间,使他们不管过去多久,在梦魇中依然念念不忘。

    他们不知道这个罪人的面容,也说不清他的名,只愿这个罪人永生入阿鼻地狱,不复超生。

    新帝临渊站在那里已经很久,他看着长亭内暌违已久的二皇兄,凤眸中威严细敛。

    不,如今只能称作一介庶人。

    他瘦了……反而更加平淡。平静而淡然,似乎已无所挂念。

    胤仲对这一切毫无察觉,时间久了,在旁服侍的王公公正要尖声打断那人的发呆,却被临渊挥手阻止。他撇下长长的跟随在身后的明黄侍卫队,撇下明黄的天子盖,亲自端着银盘走到胤仲身旁坐下。

    银盘被轻轻放在桌子上,盘内有三杯酒,用宫内特制的细纹描丝银杯盛着,是皇家才有的专门规制。

    胤仲只是看了一眼那银杯,便笑了。“罪臣,参见皇上。”

    同是皇家人,怎会不明白。

    新帝看着皇兄不知觉中细瘦几许的脸颊,声音晦涩,“皇兄……此乃……先帝遗嘱。”

    闭目,“朕不得不办。”

    胤仲却笑得清和淡雅,眼中有时间沉淀而过的明白透澈,“皇上,罪臣明白。皇上不必为难。”

    说着,浅笑端起其中一杯酒,眼尾细长迤逦,落在临渊眼中有着惊心动魄的美感。临渊的手抬了抬,最终被他自己克制地按在身侧。明黄的帝王袍,已然被十指攥紧。

    “第一杯祭先帝,罪臣不孝。违逆先帝,意图谋反,罪该万死。只待九泉之下再向先帝赔罪罢。”

    临渊怔怔的望着那匀称分明的一张手掌。恍惚想起了,约莫七年前,也是这样一只白净修长,指节根根分明的大手,撑起了一把伞。

    那时临渊还小,胤仲却是已经长开了的少年模样,五官虽是侬艳昳丽,却因那出尘脱俗的气质被掩盖了三分。

    临渊出太华殿的时候,刚刚看到他一人一伞,在满天满地的大雪中喁喁前行。刹那间,天地的声音一片宁静,惟余苍苍茫茫的一片白,还有他的兄长一身银色常服细瘦高挑。看得久了,那身银袍仿佛与天地同色同辉。

    清隽无匹,当世无双。这样的人物明明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,却落在了喧嚣纷攘的皇宫。

    临渊曾想,如果这人不是生在帝王家,那么世间定会多一位纵情诗酒笙歌的隐士,少一位囚禁府中郁郁不得志的皇子。

    走到近前,临渊觉得头顶一暗。原来是他的兄长将伞挪到了他的头顶,为他遮去一襟风霜。他还在对着那清俊的面容发怔,胤仲却是笑道,“临渊,雪这般大,怎的不晓得让宫人给你打伞呢?”

    很多年后,临渊依然记得这一幕。魂牵梦萦,挥之不去。

    是执念耶?是痴想耶?

    临渊不知道。

    “第二杯。祭无数因我而死的英魂,无辜波及的性命。今生欠债,唯有来世再还。”笑纹加深,又是一杯一饮而尽。下颌扬起的弧度张扬而决绝。

    这样的人,怎么会篡位呢?怎么会谋逆呢?

    这个答案,也许很多年后临渊都想不明白。他只记得,当时仲军铁蹄踏过皇宫大门,明黄皇旗被疯狂的人们砍下,无数人踩过。宫人宫女被踩踏杀戮如蜉蝣虫蚁,无人在意。

    终于,他领兵同被困皇宫内的禁卫军内外合围,高高的宫门关起,叛军顿时成为了瓮中之鳖。

    那时,皇兄的脸颊上溅了鲜血,原本平淡的眼神中全是杀意。他没有见过那般如同阎罗一般的皇兄,即便唇角溢出鲜血,依然奋力拼杀,直直的冲到了他的卫军前。

    他终于拍马上前,几个回合之后将已然是强弩之末的皇兄打落下马,左右见此立刻将皇兄绑缚起来。他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皇兄的脸,心中完全没有胜利者的喜悦。

    彼时皇兄亦是抬眼看他,呛咳了几声,唇边溢出血沫。周围的厮杀声吵闹声极大,但奇怪的是,他居然能听清楚皇兄的话。

    皇兄眼中全是卸下重担的释然,他说,“渊儿……如今真是长大了。”

    他下马疯狂地揪住胤仲的衣领,将浑身无力的皇兄从地上提起,疯狂地追问他为什么这么做。然而皇兄摇了摇头,什么都没再说。

    那是皇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,称他渊儿。

    那之后仲王府庭院深深,铜锁几重。皇兄被贬为庶人,削祖籍,临仲之名被褫夺改为胤仲,他再也没有见过他皇兄。

    “第三杯,敬皇上。若无皇上阻止,这王朝定要被我倾覆,多少生灵涂炭。”胤仲朗声道,面色并无异样。

    临渊猛地回神,明白原来之前的两杯竟都是没有毒的!他顿时抬手覆在皇兄的手上,死死地摁住不让胤仲再有动作,掌下的手指冰凉。

    “皇兄……不可。”他声音嘶哑。

    脸上一凉,不知何时,脸上竟然流下泪来。

    然而他的皇兄却摇了摇头,眼神充满宠溺,“我知道你不舍得。大哥走了,如今我也……不过你一定要做一个好皇帝,造福万民。如此,我和你大哥方得安宁。”

    “皇上,帝业为重,百姓为重。”这个清朗的声音一字一句告诉他。

    然后,缓慢却坚定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。在临渊近乎绝望的眼神中,抬手将最后一盏酒送入口中。

    先帝仁慈,赐的都是最烈的毒。鲜血很快溢出嘴角,在细白的下颌上蜿蜒出一道怵目惊心的红线。鲜红的眼色一如去年被火光烧透的艳霞。

    临渊颤抖着手指去抹掉那抹扎眼的颜色,然而很快新的殷红色覆盖而上。

    于是新帝抖得更加厉害,口中哆嗦不成句。“不……”

    “天地浩渺,人处其不过一介蜉蝣,一片尘埃,终会随风而逝。即便贵为皇子,也是一斑。”胤仲叹道,咳了几声,更多的鲜血溢出。

    新帝抖着手指再去擦拭,却怎么也擦不干净。

    胤仲闭上了双眼,于自家府内长亭椅上安然阖目。

    如今这个阎王是真的死了。

    他是遂了全天下人的心愿。

    “啊!!!!!!!”新帝抱着那余温尚热的身躯,蓦地发出一声哀嚎。

    他将永远不会明白,一向淡漠权力的皇兄为什么会谋逆。正如他永远不明白,为什么他一直捧在心上的,那么小心翼翼珍惜、永不敢冒犯的人,怎么就被他亲自送上绝路了呢……

    他大概永远不会明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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